『安宁疗护』领域有一本很著名的启蒙书,中文名叫《最好的告别》,其译者彭小华曾亲历母亲、父亲选择安宁疗护后安详离世的过程,有一篇访谈她的稿件中这样写道:
“妈妈把所有的都交代了。她告诉我们,对我们很满意,很放心。而事实上,很多父母没有机会做这样的交代。”彭小华说。
她得知有一项调查发现:那些没有交代后事的父母,一旦突然离世,子女抑郁的比例会很高。
所以她总是对自己的朋友们说:“如果有一天轮到我们自己,不想让儿女抑郁的话,就早点告诉他们,我自己的人生很好,对孩子很满意。那种放松和没有遗憾,才会让子女好好生活。”
我没能查到彭小华提及的那项调查,却在偶然间读到北京市海淀医院安宁疗护病房的微信公众号“海医安宁”发布的一篇家属日记——《五十三天向死而生的谢幕之美》,让我们能更加具体地看到子女在安宁疗护中送走长辈的画面,以及长辈安详离世对于子女的疗愈意义。
日记中写到:
我一只手托着母亲冰凉的手紧贴在自己的脸颊,另一只手不断地抚摸着母亲的脸庞,不停地和母亲讲述着心声。
就这样,彼此抚慰着以体温和感应互道别离和珍重。渐渐地,渐渐地母亲的呼吸越来越微弱直至停止,但始终是安静平和的,没有挣扎和不安。
望着监护仪的曲线一道一道变直,直至最后心电图的直线停止,一股刺骨的疼痛刺透了我的心。
不忍放下在我脸颊上尚有余温的母亲的手,这是我最后一次握住这双手……起身看看母亲的脸色,没有任何异样;面容也是那么的安详,没有一丝畏惧……恍惚间,我意识到了善终的含义。
……
此刻,虽然生命消失殆尽,但慈爱得以升华和延续。
读完上面两个真实案例,你是不是也和我一样,几乎是接受了安宁疗护这样一种在已知死亡是必然的前提下、郑重安排人生最后一程的“向死而生”理念?
但当事情真的发生在自己或至亲身上,决定绝不会那么容易就能做出。
北京清华长庚医院疼痛科主任、安宁疗护专家路桂军为了改变国人的生死观,曾在今年3月为自己举办过一场葬礼。
在葬礼中,他深切体会到了“时时可死、步步求生”之感:
虽然已经送走过不少病人、对死亡有足够多的认知,然而,当面对自己的死亡时,尽管明知是预演,路桂军也没法做到坦然从容,内心的不舍、牵挂、痛苦,甚至是对家人的愧疚等情绪都无法抑制。
也因此端种种直面死亡、接受死亡的困难,投身于安宁疗护事业的先锋尤其值得尊重。
本文共5235字,提纲如下:
一 松堂 7迁
二 巨大缺口
三 亏损困境
四 上海模式
五 “围死亡”
一 松堂7迁
说起中国的安宁疗护,绕不开北京松堂关怀医院。
松堂成立于1987年,是国内第一家临终关怀医院。26年后,国务院在2013年印发《关于促进健康服务业发展的若干意见》,首次在国家层面提出“积极发展临终关怀医院等医疗机构”;2017年,随着《关于安宁疗护中心的基本标准和管理规范(试行)的通知》和《关于印发安宁疗护实践指南(试行)的通知》发布,国内安宁疗护机构才有了建设规范。
走在行业开始之前,注定了松堂的命运颠簸。
成立后的16年间,松堂因经济、政策、被认为“晦气”等限制被迫搬迁7次,最严重的一回,老人和工作人员因小区居民围堵而滞留街头4小时,无法搬入已经租好的院区地点,最终只能接受以翻倍的房租价格重新搬回原院址。
2014年,《新民周刊》也报道过一起发生在上海浦东新区新场镇、居民抵制附近建设临终关怀老年医院的事件。这就是“邻避效应”——虽然每个家庭都可能对安宁疗护有需求,但没有人愿意与这样一家医院做邻居。
市场需求却源源不断,走过政策缺位和民众不解的困境,松堂迄今已服务超过4万位老人,积累了大量实践经验,并形成了相关理论成果。
社会沃母理论
松堂通过对10713位临终病人进行调研统计,发现从生命品质发生退化到生命终结的临终期平均为288天,这一时长与生命在母亲子宫里怀胎十月的时长十分契合,从而印证了生命的轮回:
临终的老人们思维衰退,行动难以自如,甚至丧失自理能力,就如同又回到了婴儿期。但老人不能再回到母亲的子宫,他们需要在松堂这样的“社会子宫”,得到同样的营养、温暖和关怀,完成生命的最后回归。
以上就是松堂创始人李伟院长提出的“社会沃母”理论,该理论已被录入国家高等院校教科书,成为临终关怀学科的理论基础。
点对点志愿
松堂的每间病房门口都挂有橙色专属铭牌,每个铭牌都标注着点对点的志愿服务信息。
在病房门口挂上专属铭牌,对于志愿者来说既是荣誉也是责任:
志愿者只有在累积慰问看望老人达到一定时长后才有资格挂上铭牌、建立爱心小屋;志愿者在建立爱心小屋后,会定期看望自己定向关心的老人,并尽可能邀约更多朋友、以力所能及的方式关心和温暖老人。
二 巨大缺口
按国家卫健委官网定义,我国将临终关怀、舒缓医疗、姑息治疗等统称为安宁疗护,是指为疾病终末期或老年患者在临终前提供身体、心理、精神等方面的照料和人文关怀等服务,控制痛苦和不适症状,提高生命质量,帮助患者舒适、安详、有尊严地离世。
清华大学社会学系教授、清华大学公共健康研究中心主任景军分享过一组数据:2018年全国共有2.83万人接受安宁疗护服务,同年我国有256万癌症患者去世,死亡总人口超过800万,测算下来,接受安宁疗护的人数比例约为0.3%。
更多人是如何离去的呢?
清华大学曾与山东大学在2010年联合开展过一项“临终期癌症患者生命质量研究”,发现超过90%的城市人口死亡地点在医院。
“受教育程度越高、收入越高、社会地位越高,越可能在医院走向生命终点。”景军这样总结上述数据。
这也意味着,在生命的最终告别时刻,老人身边围绕的往往不是亲人,而是忙忙碌碌的医生、让老人无法开口说出遗言的气管插管、力气足以压断老人肋骨的心肺复苏……花费大量的医疗开支,遭受极大的身体痛苦,最终换来的是老人在恐惧中孤独离开,甚至离开之时还不明白:“医生明明说我得的是个小病,怎么就治不好呢?”
中国传统观念认为,隐瞒真相更能保护患者。法律也设有相关规定:不论是《民法典》第1219条,还是《执业医师法》第26条,都要求不能或者不宜向患者说明的,医务人员应当向患者的近亲属说明,并取得其明确同意。
这在我国医疗界已经形成常态:患者本人在不知晓真实病情时,无法按照心愿安排临终的最后一段人生;家属为了更好地隐瞒下去,也始终不能坦诚诉说爱意,最终往往只能逝者难安、生者抱憾。
世界范围内已经在陆续尝试不同做法。美国《病人权利法案》于1973年出台,亚洲第一部相关法案是台湾地区在2015年通过的《患者自主权利法》,以确保患者有知情、选择和拒绝医疗的权利。
这牵涉到如何理解“善终”。
究竟“生命不息、抢救不止”是善终,还是在医疗已经无力时,不再花费最后的时光与疾病困兽之斗,不再逃避衰老和垂死的必然,选择回归生命体验本身,把仅剩的时间留给最后想见的人、想完成的事、想表达的感情,心无牵挂地直面死亡,才是善终?
正如路桂军认为,安宁疗护不是教人到生命尽头时如何死,而是教会人在生命尽头时如何处理好身边的事;也不是教人不怕死,而是教人如何理性地处理好当下的事。让自己不留遗憾,亲人不留遗憾,生死两相安。
三 亏损困境
虽然做出了经验和口碑,松堂却远未形成可复制的模式。
由于收费较低,松堂多年来只能勉强维持运营。就在发稿当日,通过电话咨询,我们得知其收费最低的八人间每人每月仅需3999元,平均每人每天只有133元,单人间最低也仅需6999元,且上述收费都囊括了床位费、护理费和餐费。
低收费限制了护理人员的工资水平,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人才的流失;主要提供护理服务、不卖药、不做积极治疗,让松堂缺少增收途径。
这造成了松堂模式的难以推广。李伟曾在一次采访中说:“现在接受临终关怀概念的人多起来了,我们也考虑在别的城市推广松堂模式,但一直在谈却还没有谈拢,因为临终关怀很难做成有盈利的项目。”
亏损也是制约安宁疗护整个行业发展的瓶颈。
目前国家层面在着重推动公立医院开设安宁疗护科。截至2020年底,国家先后启动两批91个市(区)的国家安宁疗护试点,全国范围内已有510家医院设置安宁疗护(临终关怀)科。
但医保的支持力度有限,许多服务并不被医保覆盖,例如患者的心理疏导等;无法收费又随之带来医护人员工作更忙、奖金却有所下降的问题,短期内还能靠爱发电,长期来看难以可持续发展。
安宁疗护科室盈利难、甚至需要医院和其他科室补贴的状态,也影响着医院的积极性。
而且,安宁疗护科的平均住院日必然较长,无法明显提升;同时它也意味着医患双方都不再为生搏力,这与医院需要考核的死亡率存在目标相悖之矛盾。
诸多原因糅合在一起,都决定了三甲医院只能在安宁疗护领域起到支撑、引领和示范的作用。
四 上海模式
2012年初,上海一位高中语文老师秦岭,在微博给时任上海市委书记俞正声写信,诉说由于医院床位紧张,自己肺癌晚期的父亲四处辗转寻求床位、却频频被要求出院的处境。
对此,俞正声公开回复:“你的心痛也是大家的心痛,大家(包括医院同志们)的共识会推动我们前进。”
秦岭事件后,上海的安宁疗护驶入快车道。
上海在安宁疗护方面走的是社区模式,在顶层设计之初,就有意规避了大型公立医院无暇顾及安宁疗护业务的瓶颈。
2020年底,上海实现了安宁疗护社区全覆盖,246家社区卫生服务中心全部开展安宁疗护服务,为社区居民提供机构或居家安宁疗护服务。
从经费的角度,由于社区卫生服务中心由各区政府负担,因此安宁疗护服务也由各区政府拨款支持,虽然部分安宁疗护服务项目仍然缺乏服务收费标准,但起码有了资金上的责任人,无论是医护人员的待遇还是硬件条件的改善,都能得到一定保证。
但上海模式有其极为独特的政策基础和机制环境,这在其他城市并不容易做到。更多适宜推广和普及的安宁疗护理念和模式还在探索阶段,例如“围死亡” 概念的诞生。
五 “围死亡”
2021年4月9日,在北京大学清明论坛上,中国科学院院士、中国科学技术协会名誉主席韩启德发表演讲时说到:
王一方教授提出“围死亡”的新概念,我觉得非常好。我们以前的妇产科与儿科是分开的,孕期归产科管,生出来的孩子归儿科管,后来有了围产期与围生期的概念,两方面紧密结合起来,产妇跟新生儿的医疗服务质量马上就上去了。现在建立 “围死亡” 的概念,就是把生命最后阶段的临终关怀和丧葬期哀伤抚慰统合起来做,我觉得这无论对减轻死亡痛苦,还是对改善丧葬文化都将发挥积极作用。
“围死亡”意指打破死亡孤立隔绝的状态,临终者也需要亲友在侧,并打通医疗、殡葬分治格局,更大程度地尊重逝者、抚慰生者。
无独有偶,保险系养老的先行企业泰康,已然从商业层面回应了“围死亡”理念。
今年3月28日,泰康位于北京的养老社区——泰康之家·燕园正式启动安宁疗护项目。
该项目运行半年以来共服务22位老人,且所有老人都选择直面身后事,使用了泰康提供的殡仪服务;其中80%的老人和子女不忌讳谈及死亡,且对于身后礼仪有明确需求。
泰康健投高级副总裁兼首席终极关怀执行官陈平坦言,半年度的项目数据为泰康从事安宁疗护事业提供了新思路:将安宁疗护与殡仪服务结合一体,能够促进安宁疗护事业的长远发展。
一方面,老人和亲属切实有需求,及时衔接的殡仪文化能让老人最后的道别更有延续性,并给予亲属情感缓冲、疗愈哀伤的空间;一方面,资源联动也能够补贴单独设置安宁疗护项目盈利难的短板,形成生命末期完整的产业链。
据悉,基于“安宁疗护+殡仪服务”的业务互补,泰康落地燕园的安宁疗护项目半年内已经实现盈利。“虽然仅盈利5万元,但却具有标志性意义:这表明泰康的安宁疗护项目有能力可持续地发展。”陈平说。
泰康的实践案例颇具启发性,为行业提供了一条可借鉴的路径。
国人如此惧谈死亡,有着特殊的文化背景。例如基督教认为,死亡意味着回归天堂,与上帝以及已故的亲朋爱人相聚,共享永生,这就奠定了东西方社会面对死亡的不同处理方式。
但回观丰富的传统文化,我们仍然能从中汲取力量,例如佛教、道教、儒学等所蕴含的生命观和死亡观,再例如自古以来尊崇祖先的丧葬文化,“围死亡”概念正是基于后者得到启发。
老龄化社会呼啸而来,岁月裹挟之下,无人可逃得过老去与离开的生命题。
这决定了安宁疗护必然还有巨量的发展空间,它也仍有许多值得探讨的话题,例如各家安宁疗护机构都会提供的灵性支持,例如生死关口的孝道如何得以实现,例如当代知识分子的新生死观……
我们一一道来。
编者的话:
时间汹涌。
我们终将老去,我们也终将离去。
今天以一段关于死亡的叙事来结束本期内容。
中国人大都有一个忧虑,叫 “不知所终”,有一个夙愿,叫 “死得其所”。
何为 “终”?考辩仓颉造字时的会意,“终” 为人生曲折,抵达冬日。
中国人还有一句熟语:养老送 “终”。从哲学上叩问 “终” 止(死亡):是此岸(尽头),是彼岸(新生)?
——王一方《包容生与死:“围死亡” 概念的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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