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林黛玉:无论生活的真相如何残酷,仍然要认真过好每一天 文:夕又(读史专栏作者) 有人说,人生有三重境界: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 也有人说,读《红楼梦》看林黛玉也有这三种状态:少年时,喜欢她“清高自诩,目无尘下”;青年时,觉得她整天哭唧唧,实在是令人心烦;中年时,恍然发现,原来黛玉才是那个通透的人,她眼中的热泪,都源于对生活的大爱。 喜欢黛玉的人说她“纯粹,不做作”,不喜欢她的人说她“尖刻,小心眼儿”;喜欢她的人说她“聪慧灵秀,重情”,不喜欢她的人说她“太过敏感,自我”。 但不管怎么说,黛玉的“不装”,是大家对她的一个共识。 黛玉的出身很好,她的祖上四代列侯,他父亲又是前科探花,她家是真正的钟鼎之家加书香之族。 古代人们的尊卑次序是:帝王、文士、官吏、医卜、僧道、士兵、农民、工匠、商贾。 贾府是武将出身,国公爷的起点很高,但后代只有贾敬一个人中过进士。林家才是真正的“文士”加“官吏”,其社会地位不在贾府之下。 但贾、林两家的治家之道却截然不同。 黛玉之父林如海,是兰台寺大夫,又被钦点为巡盐御史。 担任御史的人,在明清两代,一般职级并不高,但权力很大,在官场有“见官大三级”之说。兰台寺大夫却是二品大员,皇帝钦点林如海为巡盐御史,可见对这个地方盐业的重视,也可见对林家的信任。 盐业,自古都是国家掌控,关乎民生也关乎国事,盐官是很重要也很有油水的差事。明清两代法律规定这个岗位每年都要换人,就是为了防止某人在一个地方培植势力,过度贪腐。 从书中看,林如海到死一直在金陵为官,没有被调走,足见其清廉与忠正。 林、贾两家的社会地位不相上下,而林黛玉看见贾府的三等仆妇却已经觉得不俗,说明贾府的排场远在林家之上。 贾府的生活是奢靡、张扬,林家是内敛、简朴。 物质上,贾府既高调又招摇,生活中极尽奢华,精神上却并不与之匹配。这一点,亦与林家正好相反。 林家没有男孩,只有黛玉和两个伴读丫鬟,林如海就请了前科进士贾雨村来当私教。贾府那么多男孩子,却没一个有私教,学堂里更是打闹玩乐的地方,没有一点学习氛围。 贾政叮嘱学堂老师一定要教的《四书》,林黛玉在六岁之前就学完了。 林家后继无人,是人丁单薄造成的,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但林如海身居高位却清醒而廉洁、朴素而内敛,只有一个女儿仍然十分注重对她的教育,这些都是兴家之道。 反观贾家,人丁虽不算太兴旺,但嫡传两府都不缺男丁,本族的近支人也不少,却“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世袭的爵位虽逐渐递减“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 林家是几代袭爵之后,后代高中探花,成为国之栋梁。 贾府是一个靠祖宗的赫赫战功获取富贵的家族,子孙们,文,学不好,武,亦荒废,成了只会吃喝玩乐的蛀虫。 贾赦、贾珍两个袭爵的人如此,贾琏、贾蓉两个捐官的人更是如此,好容易有个喜欢读书的贾政,却近乎腐儒,没有一点生活情趣,亦不懂当家立世之道。 也正是贾、林两家这种截然相反的生活氛围,才造就了黛玉的悲剧,也造成了世人对黛玉的误解。 黛玉虽身体不好,性格却并不自卑内向,相反,她其实是聪明、活泼的。全书中,黛玉真正自卑的应该只有一次,就是宝钗戴红麝串的时候。 不过,那也并不是性格使然,而是感受到了来自外部的压力。 黛玉平时的敏感多愁,都是与环境格格不入的煎熬。完全不同的家风,才是让黛玉觉得“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根源。 初到贾府,第一次饭后喝茶,黛玉就“见了这里许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不得不随的,少不得一一改过来”。 人最难改变的,就是原生家庭对自己的影响,贾府不仅文化氛围和林家大不相同,连生活琐事黛玉也要一一重新适应。 这种痛,只有亲历者才能体会,就算最相知的宝玉也是难知其一二的。 从情感上来说,黛玉爱林家,也爱贾府,毕竟她身体里有贾家一半的血液。 母亲去世,父亲不在身边,贾母、宝玉等人就是她的至亲,贾府是她的避风港。 可是,眼见贾府与自己家的种种不同,黛玉却茫然无措,尤其是精神氛围的不同,才让黛玉有难以融入的自悲之叹。 探春理家,黛玉赞其不肯作威福于下人,也带出她自己时常暗中替贾府算计“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 一句话,就足以看出黛玉的眼界、格局之不俗。 探春是贾府三艳的佼佼者,被委任理家,兴利除弊,却也只是为了“不枉太太的委托”,并没有真正看到家族的未来。对于钱财,探春的态度是“咱们是主子,自然不理会那些钱财小事,只知道想起什么要什么”。 宝钗,公认的出众,觉得为了省钱“失了打体统,也不像”。 李纨倒是有才能的,但因为是寡妇,自己也采取韬晦之策,对家务事,根本不多参与。 贾府的落败之兆,很早就有了端倪,小说的开篇,冷子兴就看出“宁荣两门,也都萧疏了,不比先时的光景”。秦可卿死前也提醒了“登高必跌重”的道理,并给出了保存基业的方法。 贾府诸人,却浑浑噩噩,并没人居安思危、虑及后事。 黛玉能做得,就是在自己有限的范围内,处理好力所能及的事情。 大观园里,宝玉的丫头们吵架、拌嘴、打仗、偷东西都全了;宝钗的莺儿编花篮,闹出一场风波,明明自己有错,最后还得别人来赔罪才完;迎春的奶妈偷东西,丫头闹厨房;惜春的下人私自传递东西,还有婆子因乱说话被撵;探春处好很多,可是翠墨因要支使蝉姐儿买糕,就言语间挑拨事情,也不省心。 算来算去,整个大观园里,只有李纨和黛玉两处,比较安宁。 李纨是国子监祭酒之女,实打实的大家闺秀,年长几岁,本身又知书明理,管教下人有方,是情理之中。 年幼就寄人篱下的黛玉,也能把自己的小团队管理的秩序井然,亦见其才能。 而宝玉这个宁荣两公选定的接班人,却觉得家里无论怎么穷,也少不了自己的。眼界、格局、智商如此不在线,难怪黛玉懒得再理他,直接走掉了。 黛玉能看到贾府的腐朽不堪,也知道宝玉有些烂泥扶不上墙,但她仍愿意为其付出全部的爱。 黛玉所爱的,本身就是不完美的,有瑕疵的、有缺点的,真实的宝玉,就如同她所爱的贾府一样。贾府有许多积重难返的弊病,黛玉会为其担心,并暗中为其筹算,但不会嫌弃。 有人说,世上只有一种勇敢,就是认清了生活的真相,依然热爱生活。 黛玉就是如此。 她能看到贾府的危机,也明确知道宝玉的缺点,她明白生活的残酷,甚至能预见到贾府不太乐观的未来,但她仍然热爱这一切。 她出门前会吩咐丫鬟“把屋子收拾了,下一扇纱屉子,看那大燕子回来,把帘子放下来,拿狮子倚住。烧了香,就把炉罩上。” 她情趣高雅又极精致,对生活中有生命的和没有生命的一切都细致而周到。她不像宝钗那样要住在“雪洞”中,她是生活在诗与艺术之中。 她天生喜散不喜聚,因为明白,聚,只是短暂的,散,才是最终的结局。 她悲秋伤春、怜桃花、感秋雨、临窗垂泪、对帕吟诗、泣血葬花,都是对世上一草一木深沉的爱。她时常独自垂泪,那是因为她和宝玉既是前世的缘,又有今生的劫。 她是如此的纯粹通透,不善于、也不屑于伪装自己。 她知世故而不世故。 周瑞家的送宫花,有所疏忽,她立刻就甩脸子,让那些不怀好意的下人知道她的不可冒犯,也避免了自己像迎春那样任人欺负;宝钗的老婆子来送燕窝,她客气的道谢,还打赏五百钱小费;赵姨娘来看望,她明知是顺路的人情,依然起身道谢,给足面子。 她与所有的姐妹都交好,又始终保持着自己的与众不同。 凤姐喜欢她,李纨说她让人疼,探春去看凤姐会约她一起,宝琴刚来就愿意和她亲近;湘云和她同住还挤兑她,搬走了又被抛下,最后还是由她来陪伴。 闲云野鹤般的邢蚰烟,在大观园里,只去两个地方闲话过,一个是有半师之谊的妙玉处,另一个就是她的潇湘馆。 宝钗连她吃药的方子都关注,送她燕窝,又和她互剖金兰语;连妙玉都请她喝茶、为她续诗。 湘云说她像戏子,她并不生气,她只气宝玉不了解她;晴雯不让她进门,宝玉讲明真相她立刻就消气了,都还没用哄呢;湘云暗指她妒忌宝琴,她既不解释,也不责怪湘云;妙玉说她是个俗人,她也一点不介意,还维护妙玉和宝玉的友谊。 她还很善于调节气氛,端午节,宝玉、袭人、晴雯三个吵架,她就调皮的叫袭人嫂子,轻松化解了三人的僵局;刘姥姥走后,大家为惜春画画出主意,她更是一个人带动了全场的气氛,连宝钗也感叹她说话的水平;宝玉更是当众把她和凤姐并提,作为会说话、可疼的典范。 香菱要学诗,宝钗说是“得陇望蜀”,黛玉却耐心的为其讲解;芦雪广联诗,她又主动提议给相对沉默的邢、李三位机会;湘云偶成一小令,心下得意,给宝钗看,宝钗不理会,黛玉见了却立刻吩咐摆下瓜果点心,邀人填词,成全她的兴致。 她总是骄傲的保持着自己的清高,却又极其的善解人意。 她被人笑痴傻、说刻薄,全不放在心上。她的眼泪是偿还宝玉的知己情,亦是报答贾府的养育恩。 就算明知道没有结果,她也不妥协、不逃避,慨然泪尽而亡。 回到三生石畔,她还是那棵柔弱又坚韧的绛珠草,早已知道了尘世中不过是红粉骷髅、瞬息繁华,她仍无悔的为爱下界,倾尽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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