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太宗朝,最有名的大臣是谁? 说是魏征,谅来无人反对。 《谏太宗十思疏》是千古名文,以前还上过语文选读课本;太宗用醋芹逗魏征,是千古风流段子;“誓杀此田舍翁”的龙颜大怒与长孙皇后的贺喜,体现出魏征的直、长孙氏的贤与李世民的开明,更是千古传诵。 最后到魏征逝世时,来个“人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见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朕常保此三镜,以防己过,今魏徵俎逝,遂亡一镜矣”,更是谏臣直臣,可以享有的最高结局。 完美。 那么,身为中国史第一谏臣,魏征具体的工作是啥? 太宗朝初期,出了名的房谋杜断:那是房玄龄和杜如晦。后期长孙无忌也当了宰相。 按钱穆先生说,中书省门下省为真宰相,则中间李靖、温彦博、高士廉、徐世绩、岑文本、马周、褚遂良、长孙无忌们都参与过宰相工作。 魏征呢? 他当过秘书监参豫朝政,特进知门下省事、国朝典章、参议得失。 这一串官名比较复杂,非专业人士,其实也没必要搞太清楚。 《剑桥中国隋唐史》里,就比较直白了: “魏征很少参与实际的行政和决策工作,他并不是以作为从事实际工作的政治家而成为当时和后世有代表性的人物。 魏征一直以一个不屈不挠的道德家和无所畏惧的谏诤者而著称;中国人确实认为魏征是太宗群臣中最杰出的人物。” 即,太宗朝的群臣里,比起实干家如房玄龄,顾问小舅子如长孙无忌,决策大师如杜如晦,魏征主要负责的是: 进谏和反对。 众所周知的一个段子,可能比魏征本身的具体进谏更有名:唐太宗在玩一只鸟,看魏征来,连忙藏在袖中;魏征跟太宗耗时间;等魏征走了,太宗一看:鸟也死了。 汉武帝有过个类似的段子:他自己不戴冠时,都不敢见著名的直臣汲黯。 这君臣关系,细想也有趣得很了。 之前论过:李世民与魏征的关系,也不是始终都好。 比较喜剧的,是李世民那次“誓杀此田舍翁”后,长孙皇后劝他,劝得他回嗔作喜。 比较吓人的,是魏征逝世后,李世民先表彰缅怀,后来因为魏征疑似牵连到闹事的太子承乾,气得一度推倒了自己为魏征立的碑——还好,之后,李世民征东不太顺心,归途中回心转意,又把给魏征的碑给立起来了。 仔细想想,其实这里头有学问。 我们都知道,6世纪,南北朝的北魏分了东西魏;东边当家的姓高,兰陵王高长恭的高;西边当家姓宇文,宇文泰的宇文。后来这两家就成了东魏西魏,再就是北齐北周。 北周灭北齐,统一北方,然后杨坚就搞了隋朝,定都长安。 隋文帝杨坚自己北周出来的不提;他老婆姓独孤的,他麾下姓宇文的,还有李世民的曾爷爷李虎、李密的曾爷爷李弼,往上论都是同事——都是西魏八柱国十二大将军里头一堆的。 所以隋炀帝杨广那会儿天下一乱,什么李渊李密宇文化及各自起来了:说白了,就是一群贵族后代抢天下过家家。 李世民自己登基了,小舅子长孙无忌是首席谋士。但用的宰相,房玄龄就是山东人了。杜如晦家里论得到京兆杜氏。另一个李世民的老冤家萧瑀——贬了又用,用了再贬,一会儿要出家,一会儿跟太宗吵——一看这姓就知道,南朝萧氏。 魏征自己是河北人,没啥太特殊的背景。 宰相班子来自五湖四海,也不错。 唐初,魏征本是太子建成的人。玄武门之后,魏征见李世民。直白地说:如果建成当初听自己的话,就不会遭祸。 如此直率,李世民却觉得很好。李世民即位后,立刻让魏征出使关东,安抚大家。这意思很明白:旧仇人如魏征,我都用呢;何况你们?大家放心啦! 之后的那些年,魏征论实际办事,大略是不如房杜和长孙无忌的。但太宗用着魏征。让他参与修法典,听他每天叨叨。 李世民当然不是圣人:脾气暴躁,容易激动,下手狠辣,急起来杀兄弟、囚亲爹。史书上,他大怒、流涕之类的细节,数不胜数。侯君集要反他,临死前嚎哭一番,太宗都流泪了。就这个性格。 所以跟魏征的段子也特别多。 好多次都要彻底闹翻了,但终于还是稳住了。 魏征并不是个天才谋划家,更像一个道德劝谏者,一个反对派——有时甚至显得不近人情,相当地杠。 比如李世民修个高建筑,看看长孙皇后的陵墓,都要被他说嘴,逼得太宗拆了。 但李世民需要他——不只是因为李世民在意后世形象。 话说古代若求治世,一向是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但这玩意没有个实际标准。 黄仁宇先生在《中国大历史》里提过,唐朝时还没有“互相制衡”(checks and balallces)。没有什么可以制衡李世民,除了道德劝谏。 所以古来上到士大夫,下到黎民百姓,都渴望有一个人,可以牵制一下上头。 民间传说里,最有名的往往不是循吏能臣,而是可以铡皇亲国戚的包拯;手持金锏,可以威慑天子的八贤王;连黄马褂都可以刺的尚方宝剑……还有各色青天:包青天包拯,海青天海瑞,施青天施世纶…… 包拯其实就当了一年多开封府尹,但我们觉得他永远在开封府铡陈世美。 和中堂:妈的,电视剧都是编的! 李世民自己是知道这道理的。 人民与士大夫,都渴望有个枷,能管管天子。 好,那就自己把这个枷戴上。 李世民每天放任魏征这个河北人、建成旧党、道德洁癖,无休止地叨叨自己,就是明明白白告诉天下:自己不念旧恶、任才量使、乐于听谏。 甚至魏征逝世后,李世民一旦要表达自己的悔意,也可以去把推倒的碑又立起来。 他心里不定多少次念叨“魏征这个杠精”呢;但他也知道,自己乃至大唐,终究是需要有魏征这么个人的。 我们现在说贞观朝多好,说划分十道、亲选刺史、修订法典、改革府兵,这些都太大了。 只有“太宗每天允许魏征叨叨自己”,鲜明而实在,告诉我们:太宗是个知错能改的脾气,拥有千古无二的开明,这就足以让我们相信,李世民很好。 反过来证明,我们老百姓想要的,其实真的很朴素啊——无非就是“您能听得进去意见,就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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